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临渊情绪有些超出往日的仙门淡定,虽然很快就平复下来,正统亦没再与晏墨二人继续闲谈的接班
必要。
对于晏墨,仙门临渊是正统喜欢他动脑子去思索问题本质的。但是接班,晏墨一旦将脑子动到自己身上时,仙门临渊觉得他还是正统学学谢璟装哑巴的好。
雪名刀也是接班不错的选择。
他回了自己房间,仙门将手中的正统花枝插回瓷瓶中,起身去书桌前研墨提笔。接班
也不知道小秋若与长霆到何处了,仙门一路高悬白梅家徽的正统旗帜,应该无人敢冒犯仙门的接班威仪,再加上这时节顺风,行船更快了。
烛山的梅林,光阴涧的茶,溪边刀剑崖,逐云坡都是秋若喜欢去的地方,景色各异,是能静心的去处。
想到黄衫小童,临渊心情稍好,唇边也有了些笑意。
他提笔落字轻快,一两张纸洋洋洒洒地写完,仍觉意犹未尽,又取了三张纸来……
今日被晏墨质问是否败给过天命,这真是个令人不悦的问题,得跟小秋若好好讲一下,他的先生,岂会是困制于天命之人,可笑!平庸!
“诶呀。”临渊情不自禁的一叹,落款珍重二字。
待砚台中墨汁将尽,临渊这才将青毫放置一旁,看了眼腰间挂着的明珠坠子,是小秋若常佩戴衣襟上用作压襟的玩意儿。
临渊桃花眸子里清浅的笑意顿时淡了许多,褐色的瞳孔沉甸甸的,没有太多情绪。
正巧,桌上煮着的茶水沸腾声响,袅袅青烟如雾,湿濛濛的茶香盈室,临渊嗅到一缕,回过神来。
他在桌边坐下细细品了一杯,便推门出去。
谢指玄与晏墨在庭院里。
晏墨似乎终于想起来,除了煮茶之外自己还有一个擅长的事——作画。
谢指玄在旁卷起长袖,手持各色墨锭研磨。
临渊看了眼这两人,笑眯眯地离开了平文别院。
别院之外,云雾低垂,不甚明亮的天色,照在鲛人雪白的脸上,碧蓝的眸子更加蔚蓝,整个人都蒙了层哀伤愁绪。
临渊心想,鲛人是因为海龙王去世而显悲伤,还是因为神龙现世的第一日就祭祀了海龙王,将深海血腥的祭祀重演,带来了惊慌?
他方走至桥上便看见一袭蓝白广袖裙裳的少女走来,不似往日珠光亮彩的模样,红肿的双眼和紧抿的唇,凡夫俗子看了都会为之心碎的憔悴神情。
卿珞遥遥看向了临渊,眼中有怒意恨意和痛意,都是这群异乡人来打搅了深海的安静。
临渊主动道:“大公子在屋中,公主请便。”
简而言之,不待卿珞再开口说废话,临渊一抖手,拂尘挥了挥落在肩上,抬步离开。
卿珞身后的仆人皱眉,替公主打抱不平道:“这烛山来的临渊长老说话怎么这般不客气了,往常不还是笑嘻嘻的吗?”
“谁又见识过真正的临渊。”卿珞摇头一语。
原先她只觉得临渊狡猾难缠,现在想来,身中神龙咒印的白发长者,到底是临渊还是临崖很难定夺。
如果是临崖,对深海应该是杀之后快的道理。如果临渊,看到兄弟在深海所遭痛苦,却能一派平静的笑眯眯……
卿珞握拳叹气,朝临渊的背影望去,看他此行方向是朝着瀑布去了,应是要去天城的。
临渊抽出天青色的游仙伞,走进瀑布后的山林,苦言花成片的铺满山岗,馥郁芬芳,绿叶白花,清新可人。
阳光透过云层落下淡淡的光线,照得花叶透明,有一种误入人间仙境的错觉。
他在山林中行走多时,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,流水撞击石头的声音自山底传来,临渊抬头,放眼一望,已然能看见天城宏伟的城墙了。
四根巨大的大理石龙柱直穿苍穹,天城倚山,凌驾于云雾之上,流水击石是鲛族最原始的曲章。
临渊遥望天城,再天城更高处的苍穹,是一块聚集的乌云,犹如飞龙扑爪之势,下一刻就能将悬于云朵的城墙尽数吞没。
他没有直接去天城,继续朝前漫无目的地走着,去了与山海盛宴相连的那座高山峰,山坡种满了白玉坪上的西府海棠。
临渊白衣玄袍,腰间与发冠中挂着金贵的璎珞珠玉,三根玉带与马尾一道垂下,更显华丽无双。
他面相本就生的清瘦秀丽,手持拂尘穿花破叶而来,脚步轻缓,闲适自然。
海棠花轻轻落在他肩头,临渊余光一瞥,寻着海棠被风吹落的方向而去。
流水瀑布,银河九天。
雪青色的幔帐轻拂,精致华丽的飞龙云榻,雪白柔软的狐裘铺满整张华丽的床榻,一茶金色的身影慵懒地坐在上方,或许是山谷起风,他披了件应景的暗色的飞鹤绣花披风,领口缀着白毛。
轩阳君戴着金色的面具,雪发束髻披在背后,垂了一缕白发在胸前,拂袖间风动,吹袭海棠林。
临渊停在一株花树下,弹指一挥破开迎面的风,举目看向云榻。
榻上之人,一手玉扇一手花。
临渊先扯开唇角,眸子似笑非笑的挑起:“一别多年,好友风采不减,出门在外,云榻玉扇飞花,风流蕴藉。”
轩阳君大拇指与中指扣住面具,往左侧一移,将面具取下。
他看向娇艳海棠下的故人,是岁月无声千年,谁又能千年不改初心?
他声音没有轻快笑意,沉沉的低寒气氛:“千载一会,故人鹤发清颜,旧地再遇,云锦玉带飞簪,华丽不掩。”
临渊接道,“一脉寄生,是好友算无遗策!”
轩阳君道,“还君明珠,是
故人不负初心。”
临渊摇了摇头,打从心底笑了起来:“好友还是嘴不留情,非要说的临渊哑口无言才是。”
轩阳君道,“我一向以信取人,你不是最清楚了吗?”
“诶呀~”临渊连忙抬手,“临渊不敢自称最了解好友,好友心思谁又能看清过。”
轩阳君挑唇,“你的心思,我又何曾清楚过?”
听他这句话绵里藏针的话,临渊心下了然,开心问道,“诶呀呀,好友还在思考昨夜的问题?”
轩阳君道,“昨夜只是与你在此地赏了花。”
临渊皱眉,颇有几分苦恼:“好友子时约我,晚是晚了些,可临渊自然要赴约,哪知回去时还是撞上了大公子,出师不利呀!”
“闲话少说些吧。”轩阳君手中玉扇打开。
“那就换好友说。”临渊手中拂尘一扫,在飞龙云榻前化出一只白玉四方桌,桌上呈有翡翠镶金的茶具。
飞流直下的瀑布旁,有分叉的溪流流经,奔腾聚起层水雾,水雾间飘落了绯红的花瓣。
临渊在溪中取了水,回到桌旁煮起茶来,朝云榻上尊贵无比的青年道:“好友还未思考出结果吗?”
轩阳君道,“我从渊沧屿回来后去过白山光阴涧一次,你也是用的这一套玲珑飘花茶具。”
“好友未记错。”临渊并不惊讶对方能将这些事记得丝毫不差,毕竟天资聪颖者哪有记忆力不好的,何况还是那个年代中承接天命之人。
“昨夜的困惑是,你是何人。”轩阳冷清的双瞳一动不动地看向临渊。
临渊心领神会般朝他挑起漂亮的眸子,盈盈笑意。
轩阳视线一转,落到手中的海棠花枝上,声音依旧冷得没什么温度,“那年在白山光阴涧我也问过你这个问题,你是何人?”
“好友觉得呢?”临渊笑问。
“你总是如此答复于我。”
轩阳话音中难得的透露出一抹不同先前的情绪,思考千年的无奈。
“在海龙王设山海盛宴前,我一直坚信你是临崖。”轩阳还记得在雪青色的幔帐后,海龙王催动鲛族灵力一探临渊身上的神龙咒印,赫然浮现一只猩红的龙头。
“但是当年与我出海的,其实是临渊。”轩阳余光扫向对面的男子。
他说,“出海时在船上,我曾问过你为何佩戴临渊的日珏,你告知我是因为兄长的担忧,所以与兄长互换了腰坠。”
临渊道,“诶呀,有这事吗?”
“我与你兄弟二人相识十甲子有余,又怎会分辨不出来。”
轩阳道,“所以我在思考,这里就是我错误的开始。从渊沧屿回来后,在白山光阴涧遇到的人根本就不是临崖。”
“你觉得是临渊?”临渊挑着修剪精致的木材丢入茶炉中,唇边有笑意。
“神龙咒印,离开深海必死无疑。”轩阳道,“我亦不可抗拒的命数,临渊又是如何避开的”
临渊撇了撇嘴,“好友到底想说什么?”
轩阳君沉默了。
临渊终于看不过去,诚心诚意道:“好友不若想想,出海的确实是临崖,死掉的也是临崖,诶呀。”
说道临崖二字时面上神情不变,只是牙齿不经意咬破了舌尖,在口中渲染出无法宣泄的血腥味,如同千年来闭口不言的悲伤,只用笑意包裹遗憾。
“就算你伪装得再像,你与临崖我绝不会认错。”
“既不会认错,那我是谁?”临渊倏地朝他看去,眸眼无情,眉心冷冽的肃杀之气。
明明是一张脸,眼神瞬变,判若两人。
轩阳沉默,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答不上来这个问题。当年出海的五人中其实是烛山的临渊,死掉的人应该是临渊,可是临渊此刻就站在自己眼前。
他再问:“那神龙咒印为何在你身上?”
临渊盯着轩阳君,冷杀之气的双眼一眨,再度化作明媚的笑意,晕开了桃花眸子。
“诶呀,好友非要我说破不可吗?”
轩阳道,“我的故人曾说过,不可因为了解到部分真相就妄自定夺全局,以偏概全只是将自己代入一种可能的境地,与真相无关。”
临渊轻笑,等茶煮沸后倒了三杯。
一杯给了轩阳,一杯给了自己对面的空座,最后一杯给自己。
临渊道,“给你讲个小秋若最爱听的故事吧。”
许久许久之前。
在烛山,嫡系从来都是双生子的命运,临渊也不例外。
他和弟弟临崖长得分外相似,有时候连他父亲都难以辨认出谁是临渊,谁是临崖?
兄弟两人在修仙论道上也颇有建树,天资极高,异于常人。
一者笑如朝阳,堪比旭日光华。
一者皎洁似月,宛若清辉无双。
后来兄弟二人下山游历,自称日月双侠。
临崖因为替兄长买酒,与同来买酒的轩阳君因争执而动手,后被轩阳君教训了番,酒也洒了。
临渊一见空手而归的临崖,嗅到一身酒味。他知晓临崖爱茶不爱酒,且临崖身上有动过真气的迹象。
临渊什么都没问,对临崖说:“在此等候,兄长这就将贼人抓来给你认错!”
语毕,临渊甩袖朝外走去。
他扛着剑在酿酒铺子前等候,意图很是明显,询问了当日之事,愣是追了好几天,在一座山前小镇拦住了轩阳君。
轩阳君一看,这不就是上次抢酒的那人吗,怎又来寻事?再说不就是一壶杏花酿,值得追上几百里吗?
临渊扛着剑,傲气询道:“是你打了我弟弟?”
“你是谁?”轩阳君反问。
“日月双侠。”
“无名小辈,劝你还是莫要放肆。”轩阳君道。
自己口气不小,没想到对方也是口头不饶人的。临渊轻哼一笑,“上一个欺负我弟弟的人,坟头的石榴树都开花结果了。”
石榴开花,多子多福。但在坟头开花结果,就是另一番意味了。轩阳君又哪里听不出他话中警告。
“小友好口才。”
临渊提剑一指,“你承不承认那日在杏花酒肆打伤我弟弟?”
轩阳君幡然醒悟,那个抢酒的是拦路的弟弟呀,这兄弟俩都是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的暴脾气吗?
正好,轩阳君也想教训教训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。
两人交手,对阵如雷霆走势,交手间扫云荡日,当真是移平了三座高山。
为此,山前小镇上被高山阻碍出行的居民还好心夸赞二人,有堪比愚公移山的本事!
临渊似被路人嘲讽道,收招不打了。
轩阳君亦不是心胸狭隘之辈,两人在镇里的酒肆碰碗畅饮,颇有几分一见如故的意味在其中。
轩阳君此行是向南斩魔,临渊与临崖亦是同路。
临渊心有考虑,便又叫了两坛酒,与轩阳君道:“相逢是缘,不若一道吧,我家小弟亦对轩阳君敬仰万分。”
实则,临渊与临崖是初次下山,只知道在烛山之外有个玩往生砂的叫公子青阳,哪知道什么轩阳君,估计也是不入流的小角色。
轩阳君则心想,南都的魔兽虽可凭一己之力除掉,但是临渊看样子就是带弟弟偷偷溜出烛山的小弟子,避免临渊与临崖在南都惹事,便好心随了临渊一道。
哪知临渊将他带回去后,便将临崖招呼出来,兴高采烈道:“看,兄长是不是将人给你带回来了?”
临崖一脸冷清地点了点头。
“愣着干嘛,布阵!”临渊一声轻喝,笑眯眯的脸上哪还有半分醉意,袖中符咒一甩,两手一振衣袂,顿时星辰流华。
临崖心有所感,亦甩出符咒两张,顿时祭出星阵,将一脸懵懂的轩阳君困在了阵法中。
轩阳君愣了愣——这?
他倒没有生气,只是觉得临渊这个小辈太有意思了。
一己之力对抗临渊、临崖两人,轩阳君自不会落下风,就让刚出门的两人好好见识见识这世道的凶险吧。
打到最后,兄弟二人明显不敌轩阳君。
临崖牵动了旧疾,吐了口血,气海一散难聚星脉之力。
临渊当即收势,哪管轩阳君的剑招朝自己呼啸而来,直奔临崖身边。
轩阳君身形一闪,瞬间移到临渊的位置,两指一并化解了自己的剑阵。
而且,轩阳君治好了临崖旧疾的魔气。
这三人也算是不打不相识,一路结伴,斩妖除魔了数百年。
本以为会一直如此,直到烛山召令二人速回。
临渊有些放不下追踪一半的妖邪踪迹,不过烛山为重,此事便交给了轩阳君去进行。
临行前三人再聚首,谈及这么多年来心中想为之事与未尽之事,平日不喝酒的临崖也喝了一杯。
临渊道:“儿孙满堂。”
临崖有些醉意的举起手:“看着哥哥儿孙满堂。”
轩阳君看向临渊,笑道,“好友皮相不错的,若是言辞温柔些,儿孙满堂应也不难。”
临渊笑了笑,抬手摸了摸临崖的脑袋,“崖儿说,哥哥还不温柔吗?”
临崖靠在临渊肩上,笑呵呵地道:“哥哥是世界上最好的人,是崖儿要拼命去守护的人。”
临渊眸子一垂,眼中笑意真切又怜惜,摸了摸临崖的脑袋。
轩阳君看着两人,自己也不经意露出了笑容。
临渊问及轩阳君往后的打算。
轩阳君站在水榭上,看着清辉明月,声音清越:“我天命也快完成,等天命了结后便出海寻仙山,羽化升仙。”
“这么快吗?”临渊下意识,有些说不出的感叹,自相逢到如今一晃七百多年了。
“渊沧屿吗?”临崖醉醺醺地抬起头,脸颊通红,“绝神岛沉落后的仙山,那很难寻的。”
临渊瞧着傻弟弟,心疼的从乾坤袋里摸出两块煮茶的冰泉贴在他脸上,“便是不该让你喝酒的,怪我,怪我。”
临崖抓住了临渊的手,眨了眨眼,“原来喝酒是这样的感觉,飘飘忽忽的。诶,哥哥的脸也歪了。”
“是的,歪了歪了!”临渊掐了把临崖的脸,心间跟着一软。他轻哼了声,这弟弟哪有平日冷清肃杀的高人姿态?
临崖挥开掐着自己脸颊的手,醉意使然,嘀嘀咕咕:“疼,哥哥,不掐,不掐。”
临渊跪坐在席间,伸手揉了吧临崖乌黑的情丝。回头看向负手而立的青年,他道:“你想去渊沧屿化仙?”
轩阳君点头,“渊沧屿不可寻,若能寻到自然圆满,若不能寻到亦不负这一世天命。”
临渊道,“待你出海化仙时,我与临崖自当相送。”
临崖从临渊怀里坐起身来,郑重地点了点头,“自当一起。”
轩阳君想了许久,最后点头道,“仙山众多,也不一定非要是渊沧屿,待那日到来时再说吧。”
飞晴楼一别,便是三百年。
临渊与临崖回到了烛山,是为少主之位悬而未定的大事。
原本应该早就定下,但是家主晏靖似有自己考量,经过三族决定与层层考验,最终确定是临渊。
临渊亦有心做好烛山的少主,带领烛山一统中原修仙界的想法亦不是没有。
最重要的是,他做家主,那临崖就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。
少主继位的盛宴从上午之深夜,骄阳灿烈至月色温柔,夜晚的风,有些意气风发的张扬。
临渊与临崖都喝了酒,临渊看着手边的少年,无奈地笑了笑。
说好不让临崖沾酒的,还是没拦住这个傻弟弟。
临崖朝他举起酒樽,一遍又一遍喊着:哥哥,哥哥……
临渊望着他,听着这一声声‘哥哥’就觉得心化了,开心啊,开心。
那个时候只要是看着临崖,临渊便觉得此生如此早就足够了。
他感叹,离开烛山闯荡修仙界时,偶遇好友轩阳君,三人作伴。
回来烛山继承少主之位,又有临崖陪着自己,再寒冷的高位也不会仙道寂寥哈。
宴会至盛,临渊醉意轻狂,“世人皆言人世无情,有情无情是世人的情。众生皆苦,苦不苦是世人的苦。人生或许当是如此,但是临渊不需要了!”
“兄长几时无情,几时受过苦?”临崖眼神晕染酒醉,面若霞光,声音低微道,“有崖儿在,就不会让兄长为情所困,受苦受难!”
“嗯~不对!”临渊晃了晃酒樽,他道,“是我要保护傻弟弟。”
“是我要保护哥哥!”
两人一边走一边笑,走了许久才从群芳宴走回到白山,边看星辰边参命数,终于回到了光阴涧。
两人自幼边便住在一起,哪怕临崖明明有自己的庭院亦不回去,族中之人也不去得罪这两位。
很开心,和天空中乱了的星辰河汉一样,那一晚他与临崖都似疯了。
哪怕如今回想起,临渊依旧清晰的记得那晚的喜悦,似烙穿了皮肉印在骨头上,永远不会消失的情感!
如果两个人注定只有一个人是自由的话,临崖一世都活在自己的庇护之下,做想为之事,便是对他将往后余生奉献给烛山的最好补偿。
纵知身为少主便再无自由可言,喜悦也是为数不多的情绪,但是又有什么关系,临崖会一直陪在自己身边。
只是,有句古话怎么说来者——物极必反。
临渊没想到,喜悦也会抹杀干净。
临崖变了。
他搬出了白山光阴涧,也不再与临渊说话,脾气变得阴晴不定,动辄发脾气。连周身都弥漫着一股冷沉杀气,族中之人刻意避开这座凶神。
临渊曾试图开解于他,却不知何处惹怒了临崖,频繁的不欢而散后,两人在个下弦月高悬的夜空,交了手——
若论根基,两者无差。
若论剑法,临崖胜过临渊三分。
但若论心机,临崖根本不是临渊的对手。
极招相对,一攻一守,临渊心知临崖情绪不对,故意中了他一剑,让冰冷的剑刃穿胸而过,刹那间白刃透体,染满了淋漓血光。
唯有此,才能让近似疯狂的人冷静下来,是吗!
临渊视线直直地盯着对方,自己许久不曾受过伤了,剑刃切开肌肤原来是这般冷,隔得皮肉生疼,好在临崖真的停下了动作。
临崖颤抖着握住剑柄,满眼的不可置信,最后化作悲愤的怒意:“你明明可以避开,为什么不避开!”
“诶呀,”临渊忍痛,眨眼轻笑,“傻弟弟的剑法可是比作哥哥的我厉害太多。?”
临崖吸了口气,怒声道,“你再逼我,你分明就是在逼我!”
临渊摇头,明亮的月色下,他朝前走了一步,剑刃再入体一寸。
清辉映亮临崖苍白的脸,握剑的手颤抖得更厉害,不敢动,不敢抽,停下,你停下,不要再继续,停下啊!
“停下,你停下!”
一步一步,他云淡风轻地走到临崖身前。临渊扬唇,桃花眸子被月光映亮成温柔的涟漪。
“傻弟弟,这半年你与我说的话,都没今晚多。”
临崖脸上是压抑,是痛苦,是愤恨,是什么都不能说复杂与不忍!
“你在担心什么?”临渊见他挣扎痛苦的神色,恐是有心结吧。
他主动询问道,“我时常想,我们自幼亲密无间,后出山闯荡形影不离,是我如今忙于烛山之事,忽略了什么吗?”
“没有!”临崖反驳。
“那是我做错了什么?”
“你什么都没错,”临崖低吼,声音与眼中深藏的情绪一并颤抖着:“可是,可是一切早就错了!”
临崖皱眉,“发生什么了?”
“你说,为什么再多星辰的夜里也没有我的星象?”
临渊忍着剑上的疼痛,皱了皱眉头,语气温和:“你与我是双生子,同脉同象!”
“不是!”临崖厉声打断,绝望又凄凉的笑了笑,“你什么都不懂,什么都不知道!!!”
“那你想让我知道什么?”临渊将手落在情绪激动的临崖肩上,才发现对方身上抖得厉害。
他抿唇间眼中早化作心疼之色,“慢慢说,兄长在。”
临崖挥开他的手,早就松开了剑柄,他挥袖一扬,直指满天星辰,道:“临渊,你永远找不到我的星象,就和烛山永远只有一位少主一样。”
说完,临崖连夜离开了烛山。
临渊心中震荡,连忙去追临崖的身影!
他与临崖之间定是有误会,也怪自己忙于族中琐事而忽略临崖太久,怪自己,只怪自己。
他望向临崖离去时冷漠决绝的背影,若是这一次追不上,恐怕很久不能再解开心结。
“少主,你受伤了!”
“流了好多血。”
“少主你停下,去请神医,快来人……”
“这是二公子的剑,明御圣剑!不会错,是二公要杀——”
“住口!”临渊冷声一呵,眼中寒意:“再多言,今晚逐出烛山。”
周围之人连忙跪地伏首。
“剑是我自己捅的,去将二公子追回,不可让他离开烛山!”
都说少主脾气好,桃花眸子有源源不断的笑意,从未与人动过怒,但凡事与二公子扯上关系,少主就格外认真起来。
临渊眼间已经追不上,仍要去追,终于是在会客岩遇到被拦下的临崖。
临渊舒了口气,皱着的眉头展开,眼中担忧放缓,只是还未来得及说话,便见一人凭空化形,挡在了自己身前,恰是时任烛山晏靖——晏靖。
临渊暗道不好,收敛情绪后望向面无表情的父亲,他道:“父亲。”
晏靖眉目俊朗,威严冷静。他垂眼看向临渊贯穿胸口的长剑——明御圣剑。
这是在临渊三百岁时,他给长子挑选的佩剑,是一口诛魔神器,但是被临渊送给了临崖。
他虽有几分不满,但临渊开心便是。如今换来的就是长剑穿体吗,这让晏靖有几分心寒不满。
他一把将长剑抽出!
临渊胸口血涌,他连忙只手捂住血窟窿,怕吓坏了不远处的临崖。
临崖早就看见,鲜红的血从临渊指缝流淌出,他瞳孔紧缩,动了动唇,死死地望着那个还在朝自己笑的青年。
傻哥哥。
临崖忍了忍,终于还是不忍。他正要朝临渊走过去,忽而一剑飞来,迅雷不及掩耳之势,剑柄便抵在了自己胸口,剑气冲撞着自己后退了好几步。
临渊低头,剑刃早就无情贯穿了单薄的身体。
“临崖!”临渊失去了控制般,不可置信地看向父亲,“你疯了!!!”
“是他疯了。”晏靖挥袖,冷眼无情地直指临崖,“忘恩负义,以下犯上,死不足惜!”
说着,晏靖指尖凝光,“今日为父便教你,何为清理门户。”
临渊见势不对,松开捂住胸口的手,鲜红的手掌聚灵,隔空取剑,“不可!”
语毕,临渊手中长剑甩出,瞬即插在临崖身前,入地三分,溅起碎石飞扬。
临渊两指结阵,剑身顿时张开一张密不透风的结界,将临崖护在其中。
他掌心的符咒都被染成了红色,眼眸不似月朗清辉,成了一片红色。
临渊心思一向聪明过人,哪怕这样的关头,也是冷静的很。
烛山从来都是双生子,但是家主只有一位。临渊不是没思考过这个问题,另一个人去了哪,没有人告诉他,亦查不到蛛丝马迹。
观父亲对临崖的态度,临崖的转变与这件事肯定有脱不了的关系。
不管两人误会嫌隙如何,他在世便要护临崖一世!
晏靖执意想杀对爱子动手的临崖。
临渊自不是父亲的对手,但亦不差,以血祭剑,召开血河星阵——
浩荡星辰,真气澎湃,一下震飞周围数人。
晏靖气得发抖,“你想死吗!”
想死吗。
想死。
死。
临渊轻笑,“惜命,不想死。”
“那还不住手!”晏靖呵斥。
“也不想崖儿死。”
临渊手中血剑冲天,血光星力飞出,无边威力短时间内强压住晏靖。
想死吗,不想崖儿死。
临崖突然笑了,放声大笑,“哈哈,哈哈哈……”
他看向白衣溅血的兄长,早不复以往的华丽,站在星辰走阵的妖异阵法中,宛若血海修罗!
不该如此,他喜欢的兄长,应该是干干净净、华丽高贵的兄长。
临崖笑了笑,与临渊道别:“我不会死在烛山,你收阵吧。”
语毕,临崖转身一运轻功,顿时飞至空中。
月夜星河,浩瀚清辉,亮如白昼。
一青年负手而立,胸口插着长剑,剑刃血雨如飞。青年踏过月色,袭上清辉,消失在烛山的夜空之下。
晏靖想追,临渊再提功力,困形锁魂!
刹那间,偌大的烛山各个角落都笼罩在了翻红的血阵中,星河为之动荡,天上苍穹都化作诡异的红光。
晏靖怒其不争地望向执迷不悟的爱子,竟祸乱了天上星辰,犯下大忌!他最终忍无可忍,一巴掌扇在了临渊脸上,“愚蠢至极。”
此事此过,临渊一人担下。
往后八百年,临崖再未出现。
临渊成了父亲眼中合格的接班人,一双桃花眸子如同烛山不可提的那位二公子一样冷沉,眉宇间冷清肃杀,再没人见过他的笑。
临崖离开的第三百年,他被晏靖从祠堂放了出来。
临渊沉默地从白山光阴涧搬到了历代少主该居住的君子峰。
君子峰是烛山最高的一座山峰,上可摘星的好地方。
峰上造有无数精美绝伦的宫殿,奴仆上千,白日忙碌,夜里看排演着临渊要看的戏本。临渊时常一边听台上的戏,一边数着天上的星辰……要数到哪一颗,那能找到临崖的星象。
是不是找不到临崖的星象,临崖就永远不会回来了?
几百年了,他还是没数到临崖的星象,便先接到了轩阳君的来信——渊沧屿,出海。
信中所言,好友轩阳君从妖邪手中得到了一颗开阳珠,此珠威力无穷,有招龙为恶的本事,断不可留在修仙界,需送返渊沧屿。
轩阳君将此行取名为:还君明珠。
临渊对开阳珠不感兴趣,但是渊沧屿,不是临崖感兴趣的吗?想起千年之前与轩阳君约定出海之事,他急忙修书一封,希望轩阳君能带上临崖。
不想第二日,临崖便回了烛山。
当年之事被临渊一人担下,但也免去了临崖的二公子之位。众人一眼就认出这个模样与少主一模一样的人,就是他在八百年前捅伤少主,逼少主开了血河星阵、走火入魔的人!
或记恨,或憎恶,或惊恐担忧,形形色色的眼神打量着俊美绝尘的故人。
不待家主晏靖发觉,临渊这些年培养的亲信早就送来消息,他抢在父亲之前见到了临崖。
是晴空,会客岩下,千层梯前。
隔着人群,渐渐走近的人,眉眼逐渐清晰。
是生疏了吧?临崖心想,临渊看向自己时的眼神无情冷漠,竟与自己照看菱花镜时一样,妄想从镜中看清兄长的眉目。
所以临崖学会了笑,却总是无法模仿出过去在临渊眼底见过的宠溺与温柔。
明明两人长得一模一样呀。
临渊视线一动不动地落在走近之人身上,微抿着唇,心不安地快速跳动。
临崖开口冷清,“我有话对你说。”
临渊抬手斥退众人,与临崖道:“随我来。”
他带临崖回了白山光阴涧。
一路无话,是一条走过千百回的道路,比往日经过时都要漫长。
临渊对当年之事不问,净手煮茶,只道:“这些年在外面,可有受伤?”
“不曾。”
“那可有趣事?”
临崖将这些年在外面遇到的事挑了几件讲,很多都记不太清了,或许讲的不对,临渊却听得很仔细,偶尔会问两三句。
而临崖脑子里只有当年捅临渊的一剑,久久不能释怀。
从上午一直谈到深夜,临渊亮起了白山光阴涧的白梅灯笼,八百年没亮的灯笼,还是和过去一样。
临渊心中有些沉重的感慨,回头看向天空。
难怪傻弟弟回来了,原来今宵月圆。
屋檐下,深色衣衫的青年细看着久久未回的庭院,花圃药园,清溪飞亭,海棠花林……似乎一切都没变过,和离开时一样。
临渊将临崖留在了白山光阴涧,白日尽快处理完事情便回来和临崖讲话,自始至终都不提当年之事。
临崖也不提此行目的。
直到初一,月牙儿弯弯的夜里。
百家仙门的少主齐聚烛山,晏靖安排临渊去群芳宴会客,而自己则离开了席间。
临崖知晓今日临渊不会这么早回来,他悄悄离开了没有奴仆伺候的白山光阴涧,去了后山。
晏靖在隐蔽的山中等他许久了。
……
“你回山前的书信我收到了,前段时间渊儿确实提过出要与轩阳君出海寻渊沧屿之事。”
“我会替兄长去。”
“在你捅渊儿那一刻起,渊儿就不再是你兄长!”威严的呵斥,晏靖扫了眼面前的青年。
“你不要忘记了,你只是渊儿一脉寄生的副体,永远不可能取代渊儿,这一声兄长如今你是喊不起的!”
“呵,”临崖冷笑,“那又如何?”
“你可知我为何要造你?”
“不想。”临崖不耐烦的打断。
“渊儿出生时我便替他判命,命中一劫不可出海,否则就算出海归来,也不过三年寿命。”
临崖生于烛山,星脉之说,占卜判命亦是精通,他抬眼看向晏靖,对方神情绝不是说谎,亦没有这个必要。
晏靖对临渊的疼爱是路人皆知的,当年自己捅了临渊一剑后离开烛山,晏靖大可追杀自己,却没有。
一者是临渊的阻拦,再者,晏靖就是为了等待今日——让自己替临渊渡劫。
“渊儿出生就有一劫,所以我才请高人取了渊儿的血元与一根骨头,造就了你。”
晏靖道,“我本不打算将此事公之于众,那年你无意听去我与长老谈话,就错了。”
临崖不言。
思绪回想八百多年前的那一晚,是临渊成为少主后的一年,他无意得知自己其实只是临渊的副体,用来消灾解难应劫的副体罢了。
他断然不肯面对这个真相。
明明和兄长为了争夺少主之位比试了三年,如果是副体,为何还要如此试探?
难道自己生来连棋子都不如,棋子尚还有翻转局势的能为,自己呢,自己是什么,自己是副体,生来被赋予的任务只有一个——替临渊抵挡天劫。
临崖不能接受自己出生的目的就是等死,而兄长成为家主时明明说要给他所有的自由,去做想为之事啊!
临崖觉得人生嘲讽至极。
就算没人告诉自己,他是临渊的副体,他也会拼尽全力地去守护兄长的啊!
“替渊儿渡劫,以后你和烛山就再没关系了!”晏靖道,语气威严,一贯不可拒绝的语气。
临崖冷笑了声。
真相往往是如此,不堪又沉重,痛苦又悲怜。
晏靖看向他,双目没有任何感情:“烛山不能没有少主,回来后你就自由了。”
临崖笑了笑,与他道:“崖儿也不能没有兄长。”
“你!”
“家主放心好了,我不会让兄长出海!”
“这样最好。”晏靖道,若是可以他也希望临崖不要与轩阳君出海,但若是不出海,渊儿身上的劫难便会一直在。
非是他不喜欢临崖,只是居上位者考虑的是烛山未来,任何感情都需要为了烛山的大业而让路。
临崖与晏靖没什么好说的,直接离开后山的密室,心有感慨万千,过往纠结于自己、存在只是阴谋。
如今想来,自己是兄长的血元与骨头所造,实则二人关系更为亲昵。
能堪破,便是放下过往愚见。不因自己为何而来,只知此生守护为何。
临崖再回白山光阴涧时,庭院灯火通明。
他推门进去,便对上一双冷沉无波的桃花眸子,稳稳当当地盯着自己。临渊有一搭没一搭地垂着眼,似有醉意却闻不到酒气。
临崖先道,“群芳宴上没喝酒吗?”
“你不是不喜欢酒味吗?”临渊反问。
临崖愣了愣,朝他挑眉一笑,是对着菱花镜模仿过千百次的笑。
临渊被这抹笑容刺的心中一痛,原本是自己最爱笑的,临崖冷着张脸。如今一切都反了。
他手肘落在桌上,支手撑着脑袋,开口询问道:“你去哪儿了?”
“许久未回,随便走走,四处看看。”
“是吗?”临渊问,手指敲了敲桌案,示意临崖坐下,“我给你煮茶了,踏雪寻青,你尝尝。”
临崖莞尔,“兄长还记得?”
临渊再愣,临崖还记得自己多久没唤过‘兄长’二字了吗?
但一想到自己在后山听到的对话,临渊心中便不是滋味……临崖此刻喊自己兄长,是想拉近关系,是想守护自己,劝说自己不出海吗,可是临渊又几时惧怕过天命!
“兄长?”临崖轻唤。
临渊回神,抬眸看向他,“喜欢吗?”
临崖点头,尝了口,“嗯,味甘不涩,清香余韵。”
临渊心有暖意,却已经不会随意笑了。他撑着头,隔着灯火静静地看着临崖,往常遥不可及的幻象如今真在眼前,心中更多的是难过。
真是个傻弟弟,这八百年游历修行,依旧是无所长进。
两人喝茶谈话,临崖有意提起年少时的往事,临渊不点破,偶尔点点头说几句,证明自己从未忘却过。
白山光阴涧有许多房间,但是就一张床。
临崖回来后多半时候住在另一个房间,临渊亦不住卧室,住在书房。
这夜,或许是往事太唏嘘了,也许是临渊在群芳宴饮酒甚多。
他抓着临崖的手,就没再松开。
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与轩阳君约定的日子。
临崖下山买了酒,亲自动手准备了几个菜。
临渊靠在厨房边看着他,想了想便走了进去,“你还会这个?”
“以前不会,”临崖道,“这些年在外但学了不少,虽是寻常的菜式,但也有趣。”
临渊隔空取剑,“我帮你杀鱼,你莫要脏了手。”
临崖拂开他的剑,忍不住笑着道,“兄长还是别添乱了。”
临渊下意识想反驳自己不是添乱,但在居高位久了,便由不得自己任□□玩。他收了剑,面色冷清下来,看着临崖做事。
两人在海棠花林摆了桌,桌上盛放八道菜。
临崖说,“每一百年,我专研一道。”
临渊入座,临崖满脸笑意地倒酒。
花林风动,花落徐徐,清瘦俊逸的青年眉眼飞扬笑意,一双桃花眼胜过三千海棠花开。
烛山家徽是白梅,但临渊从来只爱海棠,只是不知何时,海棠花也逊于临崖七分。
临崖举酒,谈花赏月,笑意不减,应该是开心的。
临渊想他开心,自己也开心。
是夜。
临崖在房间里焚了天心松枝与香檀木调制的香料,配合那三坛千秋酿,专门用来对付修为高深的修道者。
临崖先前就以身试法,昏睡了足足七日,想来临渊亦是如此。而自己已经服过解药,所以不会中招,再看身边的青年,眉目如出一辙的清俊完美,是兄长啊。
临崖夜里盯着这张脸,想了许久,过往种种……直到天快亮时他才眯了会儿,想着等起来后便去与晏靖交待一声,照顾好临渊。
未料临崖刚躺在临渊身旁放下了戒备,临渊就睁开了眼,反手在临崖身上落了个咒术。
他起身穿上了临崖的衣衫,卸下华丽的装饰,背上临崖的剑袋。
临渊自损两千年修为,在白山光阴涧落下一个千年的封印后离开了。
临渊去见了晏靖,告知晏靖不可擅自解除白山光阴涧的封印,不然少主必定会想方设法的出海。
晏靖道:“你的心思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周全了?”
临渊不答反道:“这术法待我回来时自会解开。”
“如果你回不来呢”晏靖盯着他。
临渊冷笑,“为了解除白山光阴涧的封印,我必定会回来。”
就此一别,再无音讯。
数百年后,临渊归来。
晏靖观测其伤势与命数,道骨不存,命数也不足三年。
他道:“我或许对你有愧,但是渊儿不欠你的。”
临渊面色苍白,道,“我想见他。”
晏靖道,“你留下的术法我可以解,不若离开烛山吧。”
临渊皱眉,“不可能,我要见他。”
晏靖道:“你莫要得寸进尺!”
“我替临渊避劫,难道还不够”临渊心中只觉得可笑,他语气冷沉,“纵我一身皆是临渊的血元与身骨,可我也是有自己思想感情的人,我要见他。”
晏靖手握了握,僵持许久,终于还是松了口:“可以,但是这些话你断然不可告诉渊儿!”
“我自有分寸。”临渊再没看晏靖一眼,转身就走。
回到白山光阴涧,离开时留下的术法仍在。
他咬破指尖,以血为媒介解开了阵法,自己本就没有修为了,一身病躯苟延残喘至今。
若非是念着烛山还有人等自己回去,也许早就死在了深海和回来的路上了。
天命果真应验,劫难如期而至,可是又如何,他临渊并没有死在深海,他回来了,天命从不束缚于他!
阵法解开的刹那,外面的风灌入了白山光阴涧里,被封印的岁月顷刻唤醒,花圃草药飞扬,溪水鳞纹激荡,远处的海棠花林卷落了无数的花。
花落处,绯红如霞。
一个白衣玄袍的白发青年从花林中走了走出来,长发垂至小腿,散披在身后,眉目冷清消瘦,面无表情地看着门口方向,倏地,无神的桃花眸子一眨,聚起了淡淡的光芒。
看似相隔甚远,却在顷刻间已经到了临渊身前,他狠狠地抓着临渊的衣襟,双目通红!
临渊看着对面之人,满头的白发却令他狠狠地揪心发疼,“临崖。”
临崖气得手发抖,想一掌打过去,只是力道未聚,就被临渊抱在了怀里。
“我回来了。”
从九死一生的深海回来了。
再也不离开了。
“兄长……”
那是临渊如何也忘不掉的三年死期。
第一年。
神龙咒印的蚀骨之痛,痛的他想就此了结生命,却又不愿认命。
离开深海之后,他开始衰老,容颜,身体,精神……都在发生着巨大的改变。
临渊已经三千多岁了,若是寻常人也该入土为安的年纪,失去道骨之后,苍老与病痛是在所难免。
“原来这就是我老之后的模样?”临渊看着镜子里的人,再没有离开过白山光阴涧一步,多数时候都待在房间中,阳光会加速他的衰老。
临崖为他请来了很多岐川的神医,他们看望完屋中衰老的人后,在廊道劝说年轻俊美的少主:二公子道骨不存,生老病死是无法改变的天道。
临崖什么都不能说,哭,也是不能有的情绪。
晏靖来过一次,看着爱子突然生出的白发,心疼不已。
他试图宽慰爱子,说道:“临崖命数就是如此,你该看清。”
临崖很想告诉他,躺在床上衰老的不成人形的男人才是你的爱子,是临渊啊!
但是不能,他对临渊发过誓,至少这三年不能告知晏靖实情。
兄长说,他已无心去解释什么,不想看这么多人为自己操心,你陪我走完这三年,才是我从深海回来的目的。
第二年。
临渊已经不能下地了,躺在床上,看着窗外遥远的花。
“今年的海棠开得比去年的好。”
临崖握着他的手,给他修剪指甲。
临渊道,“今日便不喝药了吧。”
“不行。”临崖道。
药太苦了,很累。临渊不想喝药,但对上临崖那双眼时,真怕自己说出来的话,吓哭了这个傻弟弟。
“你从来不曾亏欠我什么。”临渊道,对他展眉轻笑。
临崖不言,继续替他修剪指甲。
临渊只觉得失去触觉的手指湿了一块,温热的水迹不一会儿就凉了。
他看向临崖,临崖低着头,看不清对方神态。
临渊费力地缓缓道:“我从不惧天意,这次也是如此。”
临崖不答,控制不住滚落的泪水。
临渊说,“我出海是为了自己的天命,纵然你是我血元与根骨所造的人,但从不属于我,也不属于烛山,你就是你自己。”
“兄长。”
“可是我还是成了你的羁绊,你会多难过啊。”临渊微微叹息,“对不起。”
他望向窗外的花。
屋中久久未言,风吹过,将窗外的海棠清幽香气带入压抑的室内。
临崖道,“要出去吗?”
临渊摇头,“不了。”
临崖在煮药的时候从海棠花林寻了几支漂亮的,找了一只琉璃瓶插上,放在了临渊室内,清香浮动,是深夜房中唯一的鲜活了。
临渊多数时候会疼得睡不着觉,身体渐渐腐烂,散发着深海令人作呕的腥味。好像自己已经不再是人,而是离开水域的鱼,曝晒阳光下,身体逐渐腐烂。
他告知临崖不必与自己待在一起,如果真的避不开,死也没什么好恐惧的,只是不想死得人不人、鬼不鬼。
要死,也该死的华丽风雅些哈。
临渊已经想好,应该顺应天命了。
他艰难地下了床,将临崖赶出了房间,怕自己腐烂的身体吓到对方,也怕散发的臭气折磨对方。
临崖直接跪在地上,什么话都没说,一动不动地跪着,垂着头不敢看临渊。他怕自己一抬头,就哭了。
临渊无奈了,叹息着将手落在他头顶,崖儿永远不会长大,是他的傻弟弟。
第三年。
也许是岐川神医开的药方的缘故,苟延残喘得熬过了最严寒的冬日,到了最后一年。
临渊心中却很清楚,自己大限将至。
又是一年海棠花开的季节,他应该熬不过这场花期了。
临渊未与任何人说过这件事。
而这一年修仙界局势动荡,临崖不得不离开了烛山三个月。
临崖匆匆赶回来时,院子里的海棠花林似秋风扫过一般,花叶凋敝。
临渊坐在萧瑟的秋风中,光秃秃的树干下,仰头看着花枝,其实还有最后一朵花没落下,在顽强地等待赏花的人来。
临崖走近,屏退了仆人,亲自蹲在他身边,将手落在临渊的膝盖上。
他声音很轻,包含了太多的感情:“兄长,我回来了。”
正午的阳光从树枝中落下,明媚又刺眼。
临渊将视线从枝头移开,落在身边清瘦俊美的青年身上,他笑了笑,“去了这么久,没受伤吧?”
临崖眼睛一酸,想起离开烛山八百年后回来时,临渊问自己的那句话也是‘没受伤吧’。
他抿唇摇了摇头,“我很好。”
临渊动了动枯白的唇,皮肉松弛的厉害,他的笑容也不明显了。
他道:“前段时日听人说你在修仙界受了伤,我很担心你。”
“所以兄长从房间出来,是在等崖儿对吗?”临崖心中酸楚难言,他不忍心责备兄长这般不爱惜身体,只能语气温和道,“我回来了,兄长我们回去吧。”
也不知临渊到底有没有听清,他看着临崖,一遍遍重复着:“没受伤就好。”
临崖推着轮椅,压住想哭的冲动,不说话,不能说话,他怕一开口便是泪如泉涌,会扑到兄长怀中痛哭流涕……
为什么,这到底是是什么天命,为什么!
翌日。
院子里起了微风,阳光依旧明媚。
临渊说想去院子里赏花。
可是院子里的花都落了呀,临崖觉得古怪,待想明白后,心中是难言的痛苦。
临渊与临崖道:“我想穿回往日那身衣袍。”
“好!”临崖点头,找出那身华丽的白衣,衣襟绣着并蒂梅,一件一件替临渊换上。
临渊神情恍惚间有些不好意思地避了避,自己身体腐烂成这样了呀,也不知有没有吓到临崖。
临崖自始至终什么都没说,有替他穿好玄色的长袍,衣裳绣着精致的并蒂梅。长发束成高髻,中间留了三缕靠近的长发做马尾,珠玉飞簪,玉带飘垂。
临渊看着镜子中的人,松弛衰老的脸上动了动,最后看向镜中的白发青年。
他道,“临崖,你笑一下吧。”
临崖点头,蹲在轮椅边朝他轻笑,桃花眸子明亮亮的,全是笑意。
临渊点头,再看镜子中的自己,原来是该这样去笑,他已经太久太久没笑得这样灿烂过了。
临崖喜欢自己笑,他不爱临崖哭。是人世无情,还是命运作祟?
临渊垂眼,让临崖将自己推出了房间,去了红花落尽的花林。
风吹过,落叶凋零。
“临崖。”临渊道。
“兄长我在。”
“你不曾亏欠我,也不要用觉得愧疚。”临渊声音缓缓。
“好。”
“也不要说对不起我,是自己害死了我,诶呀,我真的不喜欢听这些话。”
“好。”
“还有,在我死后,”临渊声音微微一顿,而后继续,“将我葬在离你最近的地方吧,你往后定是要住在君子峰,在君子峰后面替我悄悄修一座坟吧。”
临崖闭上了眼,头埋在了临渊的膝盖上,两行泪落沾湿了华丽的玄色锦袍。
临渊动作缓慢地伸出手,覆在他头顶,“傻崖儿,不要哭。”
临渊抬眸,看向光秃秃的树干,最后一朵花在寒风中坚持了三个月,最终还是吹落了。
海棠花林,风尽凋残。
临崖已经知晓兄长睡了过去,他跪在了地上,伏着身子在临渊身前不停地颤抖。
大悲无声,痛哭流涕,只要兄长看不见自己的眼泪,临崖就没哭,兄长最不爱看自己哭,往后也不会哭了。
巨大的悲伤席卷枯木花林,临渊坐在轮椅上,闭着双眼,沉沉的睡了过去,再也不会醒来。
临崖这一生不曾爱过任何人,所有的情感都给了临渊,不管是亲情还是友情,全都难逃一个情字,也全都给了临渊。
只是往后再难给临渊这样的情感了。
如同这一年,迟迟未来的冬天,终究没能陪临渊走完……
但是,又有什么关系,烛山的第一场雪是要和兄长一起看的。
初雪。
临渊在一张床上醒来,他不可置信转过头,发现身旁躺着一具衰老腐烂的身体。
临渊一愣,猛地冲到镜子前!
是他喜欢的云缎白里衣,天丝锦中衣,外面还有一层华丽的白衣广袖,玄色的长袍,精致的白梅绣花。
临渊呼吸一窒,镜中的清瘦俊美的青年,一头雪白的长发,束成了华丽的发髻。
临渊浑身发麻,颤抖地奔向床边,看着那具朝自己方向侧卧的尸体,一声怒吼,明眸横泪!
“临崖——!”
临崖与他留了最后一封信。
兄长:
当你展阅书信,代表你已经醒了过来,而我也不在人世,兄长聪慧过人自会想到收敛我的魂魄,移魂转体对你而言也非难事。
所以,在我移魂转体后,便顺手将自身的魂魄挫骨扬灰了,断了兄长的后路。
你不必为我难过。世间没了临崖,四时不会停止,风雪不会晚至。但是临崖没了兄长,四时将成无情的折磨,风雪永无停息之日。
临崖永远活不成答应兄长的模样。
说来兄长已经许多年不曾对崖儿展露笑颜。我时常在想,如若当年我未捅你那一剑,兄长的笑意也不会消失吧。
自我醒来后,发现自己被困在白山光阴涧的法阵时,我就想过,命运或许不可违背。我希望自己能替兄长避劫,如果可以,我自当万死不辞。
如果不能,我便在白山光阴涧等兄长回来。
我被交付的天命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,因为我已经决定,让兄长不败于天。
……
……
……
临渊又怒又痛,一口鲜血喷出,避不开的命运,不可违背的天意,最终每个人都被迫承接了自己的劫难。
临渊的劫是出海送命,临崖的是替临渊消灾解难。
兜兜转转,又回到了原点。
或许临渊不曾败于天命,却是踩着临崖的尸骨而行。
他捂住双眼,永远不无释怀这可笑的命运,泪从掌心的缝隙滑落,他扬起血迹未干的唇角,没哭,他没哭!
在笑,是临崖喜欢的笑呀。
是太开心了,太开心了呀。
十年后。
临渊卸去了少主之职,居于白山光阴涧,不问烛山之事。而临崖之死也未立坟墓,没有人知道临崖的骨头去了哪儿。
晏靖来找过临渊一次。
晏靖道,“你失去了作为少主该有的冷静,在临崖的事情上你乱了分寸。”
临渊此时在庭院的海棠花枝下煮踏雪寻青,一杯放在对面的空桌上,他朝晏靖看了眼,眸子里盛满明媚的笑意。
他道:“诶呀,父亲又何时教过我分寸?”
“你,当真要置烛山于不顾?”
临渊笑眯眯地道:“烛山不会因为临渊不在而崩毁,我只是烛山立于仙门顶峰的一块砖瓦。千年之前我愿意做好一块砖瓦,只是如今临渊道心既毁,便不配担此重任。”
晏靖皱眉,满目尽是失望。
临渊道,“如果烛山需要临渊,临渊一直在,绝不会允许任何人侵犯烛山的威严。”
但也仅此而已了。
陈年往事随花落,落花无期,人世有情。
想起过往,临渊难免几度唏嘘。再看眼前花林,简短的故事已经讲完,与临崖在白山光阴涧的细节未提一字,这些是他最珍贵的记忆,没必要与人分享。
“你是临渊。”轩阳君道。
临渊看向云榻上手执玉扇的人,他笑着添了杯茶,“原来我与临崖,都是好友的杰作。”
世间会一脉寄生的只有轩阳君。
轩阳君茶金色的眸子往下微沉,原来临渊早就知道了。当年烛山嫡系一脉原本应是双生子,但晏靖的夫人诞下的是独生,恐又异端,所以请了轩阳君去作法。
烛山是仙门大家,行事光明磊落的门派,轩阳君未有迟疑,直接做法。
若是知晓临崖生来就是替临渊渡劫的,轩阳君扪心自问,作为临崖的朋友,他不愿意。
但是作为轩阳君,修仙界的和平与稳定才是自己生来的天命,在烛山双生子的预言下,他仍会一脉寄生,创造临崖替临渊挡劫。
临渊朝茶炉中加了几根柴火,让炉火烧得更加旺盛,他道:“我确实该感谢好友,将临崖送至我身边。”
轩阳君不答,抬起下巴看向临渊。
“只是有些遗憾。”没能保护好他。
临渊喝了口茶,对着清亮的茶水展眉一笑,茶中没有倒影。
两人各有所思,沉静了许久。
山上风吹过,海棠花林簌簌风声,娇艳的花朵将落未落,悬在危险的枝头。
临渊每每看见这些海棠花,不可避免地会想到白山光阴涧的岁月,那个在花林里走出来的白发青年,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,满脸的愤怒与紧张是那般鲜活有趣。
轩阳君突然开口,“你知我为何将开阳珠交托与你吗?”
临渊收回了视线,垂眸淡笑,“神龙来自天上,与烛山星脉同源,好友是想借烛山之力。”
轩阳君道:“不错。”
临渊道,“既是如此,又为何要牵连谢家。”
“牺牲谢家的后代,是无可奈何。”轩阳君道,“若是谢长风不曾追求极致的力量,谢璟与谢指玄根本不会又被融魂的机会。退一步说,没有谢长风,还会有其他的谢氏后辈来追寻绝对的力量,这就是传说与禁术对人的魅力。”
“好友融魂是想打造极致力量的屠龙杀器。”
“确实可以造杀器,”轩阳君语毕,而后摇头,扯开唇角笑道:“更重要的是献祭二人的魂魄,融合开阳珠,维持修仙界的稳定。”
“听起来不错,临渊已经失去太多,”白衣玄袍的华丽长者拍了拍手,站起身来,看向飞龙云榻上的人。
“好友还是不要打谢指玄的心思了,他是我的徒弟,你动不了他。”
“我的布局只有棋子,没有身份。”
“遗憾了哦,临渊不允。”临渊手中的拂尘一扫,身后的落花飞扬直朝轩阳君袭去。
轩阳君玉扇一展,顿时将花扇远,化作片片飞花落在两人之间。
临渊将拂尘一挥一扫搭回臂弯间,转身就走。